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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的边缘
2021-02-04 08:30:00  来源:检察日报

  ■非虚构作品展⑮ “人怀着意志力生存着,所谓活着,就是以生命来换取生存。”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罪与罚的边缘

  王赟 赵晶

  六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检察官老刘来到某县看守所,要对一起盗窃电动车案件的几名犯罪嫌疑人进行讯问。

  夏收后的麦田泛着浅黄的底色,田埂上只剩下一片片光秃秃的麦茬,仿佛某种被掐断的念想,呆板、无助,无所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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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情很简单,在这起盗窃案中,犯罪嫌疑人王晓、姚梦常、丁长栓三人,分两次共偷窃10辆电动车,总案值23220元。卷宗里面还显示,他们三个人都是尿毒症患者。

  看守所位于城乡结合部,老旧的审讯室里面光线不太明亮。犯罪嫌疑人丁长栓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双肩不停地抖动。

  “为什么进来?”案件承办人老刘例行公事地问。

  “为了做透析,我没钱做。”丁长栓操着浓重的鲁南方言,话语模糊,低沉。

  “为什么盗窃电动车?”老刘又问。

  “我没有偷,只是把风。”犯罪嫌疑人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把风,你没直接参与?为什么?”老刘皱皱眉头。

  “不为什么,我身体不行,没能力直接偷。”

  丁长栓的回答开始有气无力起来,同时豆大的汗珠出现在蜡黄的脸上。我和老刘都心里一惊,稍微停顿了下。

  讯问继续,当案件承办人讯问另外的犯罪嫌疑人王晓与共犯姚梦常的分工情况时,王晓答道:“我身体差,推车都困难,只能望风和联系买家。姚梦常体力好些,他负责偷车。”

  我听到这儿不禁愣了一下,敲击键盘的手不再灵活,吃力地打下了这一行文字。当在被问到“为何要盗窃”时,王晓沉默片刻后把脸转向一边,毫无表情地吐出五个字:“我想活下去。”

  天有点阴闷,仿佛要下雨。老刘和我都一时无语,讯问难以继续下去,我们谁也不忍再去追问什么,我们都希望尽快结束这场讯问。

  接下来的十多天,我协助其他案件承办人先后又讯问了其余几名身患尿毒症嫌疑人。多日累积的复杂情感驱使我去翻阅这些犯罪嫌疑人的刑事侦查卷宗,去了解他们的犯罪始末。我感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推着我,去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

  我从卷宗中得知,尿毒症患者犯罪嫌疑人王晓、姚梦常、丁长栓都已过了不惑之年,都生活在鲁南农村,都有10年左右的尿毒症病史,王晓、姚梦常两人因为患病致贫至今单身——试想现实社会中谁愿意把闺女嫁给这样的绝症患者呢?他们孑然一身,挺着病痛和绝望,在没有一丝温暖的残破旧房子中艰难度日的情景,总是不由得浮现在我眼前。

  卷宗还显示,这些涉嫌盗窃的犯罪嫌疑人治病所在的县某定点医院就有四五十名尿毒症患者。他们同病相怜,相互熟识。病友间往往结成相对固定的犯罪对子,这在尿毒症患者犯罪群体里已是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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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卷宗相关资料数据,我给这些犯罪嫌疑人算了一笔账:盗窃一辆电动车获得的赃款大概可以做1到2次血液透析,当然,这还要取决于车子的状况,靠碰运气,要被买赃者压价。偷车、卖车、透析,偷车、卖车、透析……这就是他们生命得以残喘延续的悲哀循环方式,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社会活动和生活内容!

  我的心在下坠,仿佛一个个深渊在凝视着我。

  在协助办理案件的过程中,我还了解到,尿毒症患者犯罪群体中存在很多其他的犯罪团伙。同为“75后”的刘阳、马建平和葛沈春,衣衫不整的他们疲惫脸上都呈现出久病的蜡黄色,卷宗中显示他们曾经是病友,均来自农村,都因受人指使贩卖毒品被立案,都有着6至10年尿毒症病史。他们有的至今未婚,有的即使已婚但在患病后也经历了亲戚遗弃、家庭破裂、妻离子散的惨剧。为了维持和延续生命,他们必须通过每周三次,每次4到5小时的血液透析治疗来维持生命,每次治疗费用在当地县级医院至少500元左右,目前的医疗技术水平,血液透析治疗仅是尿毒症治疗的权宜之策。

  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大部分时间耗在医疗设施简陋的医院里,身体状况令其无法从事基本的劳动,更无法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的美好。因此,出于生的本能,为了换取救命的医疗费,他们怀着赌徒般的心理铤而走险,屡次盗窃或被社会其他犯罪团伙威逼利诱走上贩卖毒品之路……这就是他们脆弱又昂贵的生命;他们幸福权从患病一开始就被剥夺了。

  我继续往下翻看着卷宗,涉嫌贩卖毒品的犯罪嫌疑人马建平和葛沈春属于另一类犯罪。他们患病史相对较短,年龄也较轻些,所以“犯罪能力”相对较强些。葛沈春以前还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一个深爱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从涉嫌贩毒犯罪嫌疑人讯问中得知,70%尿毒症患者犯罪者依仗其重病需要治疗,无法适用羁押等强制措施,即便被法院判处实刑,狱所也不能将其收监而有恃无恐,屡屡以身试法,挑战法律权威,成为累犯和惯犯。更有社会上其他不法分子,采取引诱、欺骗,甚至强迫、裹挟等手段,强迫尿毒症患者和他们一起实施毒品贩卖等恶性犯罪,然后再利用他们的特殊身份逃避法律打击。

  从犯罪嫌疑人葛沈春处得知,他的毒品来自于病友刘阳处,而他们仅仅是整个几十人贩毒集团链条的一环而已。故而尿毒症患者间近年来交叉感染犯罪现象十分突出,他们中间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有犯罪前科和数罪同犯现象。他们有人通过贩卖毒品获得巨大利益,甚至因此治疗和生活状况得到改善,并引起其他尿毒症患者竞相效仿。

  在生命暗淡无光、走投无路之时,在较低犯罪成本和暴利诱惑面前,他们甘愿铤而走险,选择犯罪。但无钱治病和人生陷入低谷绝非他们贩卖毒品的必然原因,更不能成为给他们这类特殊犯罪群体开脱犯罪的说辞,触犯了刑律,危害了社会一样要遭到严厉制裁。所以,面对这些尿毒症患者犯罪嫌疑人群体,我们倍感纠结:怜悯其身患重病的悲惨境遇,愤恨其罪恶的犯罪行为,同时又被强烈的无力感所占据、侵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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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承办的这起案件虽告一段落了,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像《隐秘而伟大》中的顾耀东一样,我研究生学的是法理专业,“公平、正义”两个词渗透在我所读的每一本书里,我从小的梦想也是坚守公平正义,但我想公平正义不只要惩罚坏人,也要保护弱者,针对弱者,我们不能单单只是同情。作为一名法律人,对待弱者要把法律的神圣和公正的理性放在首位,同时也要让犯罪嫌疑人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光明与平等,大爱与尊严。

  我们和法院的同志决计到这类犯罪嫌疑人监外治疗的定点医院实地看一下。

  这家医院简陋的走廊上,排列满了简易病床,医院的床位极度紧张,医疗条件也显得简陋。这些尿毒症患者三三两两,面容苍白灰暗,说话有气无力。

  我不知道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医院,也不知道每家医院有多少这样的尿毒症患者,更不知道在司法机关已经查获的罪行之外,他们还有多少尚未被发现的犯罪行为存在。

  但我知道,尿毒症患者群体犯罪率多发已不仅仅是司法问题,更是我们整个社会亟待解决的长远问题;我不知道他们在被司法机关处理之后会不会再次犯罪,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因医疗费用无以为继而走上犯罪道路的尿毒症患者;我不知道目前我们的社区矫正对他们的管理存在多大漏洞,我们的民政救助服务和医疗保障体系对他们的帮扶存在多大的作用。但我知道,虽然我们的政府已经在不懈的探索和努力,但是要对他们建立起全面的、完善的社会救助和帮扶体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王晓、姚梦常、丁长栓三人被法院判决执行刑罚共一年六个月,罚金6000元;由于三人身患重症,无法关押,法官决定予以监外执行。

  (文中涉案人名为化名)

  (作者单位:江苏省阜宁县检察院)

  编辑:许洪峰